芯片产业链的每一段,都耸立着几座高山,就是现在的巨头企业。这些高山是否能够翻越?如果你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好像自古以来它们就戳在那里,那么你肯定会恐惧。但如果你知道它们的来龙去脉,那么你立刻就会有信心翻越了。
自从中美贸易战以来,大家都知道了,芯片是美国对中国施压最重要的手段。相比之下,关税之类的都是毛毛雨了。在形势的逼迫下,中国不得不向芯片的整个产业链发起冲击。大多数人都理解这是唯一的选择,但对于前景如何,仍然是心里没底。
最近,我的两位朋友、IT专家陶卓彬和汪涛写了几篇深入分析的文章,对此给出了相当积极的回答。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是在喊口号,而是指出了很多技术性的原理。下面,我就来跟大家分享一下。
芯片产业链的每一段,都耸立着几座高山,就是现在的巨头企业。这些高山是否能够翻越?如果你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好像自古以来它们就戳在那里,那么你肯定会恐惧。但如果你知道它们的来龙去脉,那么你立刻就会有信心翻越了。
例如,许多人都知道,中国最弱的一环叫做光刻机,而全世界的高端光刻机都垄断在一家企业手里,叫做ASML。
下面,有意思的问题来了:ASML是怎么达到垄断地位的?
故事要从二十一世纪初说起。当时为了把芯片制程从130纳米推进到65纳米,出现了严重的技术路线之争(中国芯能否登顶?从芯片产业发展史找答案 | 跟陶叔学编程)。
绝大多数厂商认为,这需要将光刻机的光源波长从193纳米,缩短到157纳米。他们投入了巨资研发,但进展缓慢。
台积电却独辟蹊径。他们的研发副总经理林本坚博士指出:水的折射率大于1,所以只要把透镜和硅片之间的介质从空气换成水,也就是浸在水里光刻,就可以把193纳米的波长缩到比157纳米还要短!这个方法,就叫做浸润式光刻。
浸润式光刻
林本坚是世界顶尖的光刻专家,他的这个建议,是相当有希望的。
林本坚获得2018年未来科学大奖数学与计算机科学奖
但是尼康和佳能等巨头都不愿意干。如果中途更换跑道,那已经花费在157纳米光源上的巨额投资怎么办?用经济学术语说,这就叫做“路径依赖”。
于是乎,只有一家小厂商愿意尝试林本坚的方法。这家小厂商来自荷兰,叫做先进半导体材料光刻公司(Advanced Semiconductor Material Lithography),简称ASML。是的,ASML就是这样走到历史前台的。
2004年,台积电和ASML联合开发出了第一台浸润式光刻机,这给双方都带来了巨大的收益。ASML对尼康、佳能进行了降维打击,只用了5年,就把它们打成了边缘厂商。台积电拿下了2004年全球一半的芯片代工订单,一跃成为了世界第一大代工厂。
台积电在关键制程技术的演进
此后,ASML把台积电、英特尔、三星等巨头都拉来入股,建立起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地位。
在这个故事中最有趣的是,ASML从知道有浸润式光刻这个技术,到立项,到开发出产品,总共花了多少时间呢?
回答是两年。
类似这样的故事,远不只是ASML和台积电,而是在整个芯片业以至整个信息产业不断上演。陶卓彬总结(中国芯能否登顶?从芯片产业发展史找答案 | 跟陶叔学编程),当今的芯片产业格局来自六场产业战争。
第一场,硅锗材料之战。第二场,集成电路工艺之战。第三场,CPU架构之战。第四场,美国与日本芯片企业的生死之战。第五场,先进制程之战。第六场,新产品与新地域的新兴市场之战。
世界上第一支晶体管与晶体管的三位发明人(左:巴丁,中:肖克利,右:布拉顿)
在这些战争中,赢家包括德州仪器、仙童、英特尔、IBM、微软、台积电、ASML、苹果、三星、华为等等,输家包括贝尔实验室、仙童、IBM、AMD、日立、NEC、富士通、三菱、东芝、尼康、佳能、英特尔、微软等等。
创建仙童半导体的“八叛逆”。从左至右依次为:摩尔、罗伯茨、克莱纳、诺伊斯、格里尼克、布兰克、赫尔尼和拉斯特
有趣的是,仙童、IBM、英特尔、微软等既出现在赢家中,也出现在输家中。这充分表现出这个行业竞争之激烈,洗牌之快。这令人想起地质学中的造山运动(珠峰:你一生的故事 | 星球科学评论),以及陈胜、吴广的名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从这些历史中,可以总结出三条经验。
一,芯片行业战争是技术路线之争。
摩尔定律决定了,每过一两年,芯片企业的决策者就要面临艰巨的抉择。就像电影里的拆弹专家一样,要选择剪红线还是剪蓝线,选错了就会被炸上天。
图左为基尔比与他的锗基集成电路,图右为诺伊斯与他的硅基集成电路
二,芯片行业战争是创新体制之争。
前面讲的浸润式光刻的故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荷兰作为一个蕞尔小国,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功,有赖于他们几百年来鼓励创新的体制,以及在光刻仿真软件与光学镜头等软硬件方面的深厚积累。
后面将会讲到,中国现在有很多强大的潜在优势。但科技体制与产业环境是我们的短板,如果我们不能克服这些短板,那么再多的优势都发挥不出来。
甚至在政府干预这个看起来好像中国的看家本领的地方,我们也有不少可以向外国学习的。例如,一般宣传都说美国是自由市场体制,但其实美国政府对芯片业的干预并不少,而且很成功。
八十年代,日本政府和企业斥巨资发展半导体,对美国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中国芯能否登顶?从芯片产业发展史找答案 | 跟陶叔学编程)。
日本通产省工业技术院电气试验所骨干成员,左二为垂井康夫
美国产业界估计,到九十年代初期,美国的国际市场份额可能会从70%跌到30%以下。在此背景下,美国政府和企业开始行动。
1987年,美国众议员Helen Delich Bentley(中间女士)等人在国会山台阶上砸东芝收音机
1986年,占美国半导体产业80%的14家企业成立了美国半导体制造技术联盟(Semiconductor Manufacturing Technology,简称Sematech)。
Sematech之父Charlie Sporck
美国国防高级研究计划局(Defense 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简称DARPA)给它每年一亿美元,占它总预算的一半,还深度参与了它的组织管理(30年前美国半导体产业那次传奇的复兴)。
顾小徐文章对美国政府在Sematech中作用的总结
到九十年代中期,日本的挑战已经完全被打下去了。这其中,美国产业政策发挥的作用是值得我们研究学习的。
三,芯片行业战争是综合国力之争。
日本芯片企业挑战美国失败,刚才说的美国产业政策是原因之一,更大的原因是日本的综合国力跟美国相差太远。
当时美国对日本施压的手段包括:宣布日本的半导体倾销,威胁美国的国家安全;要求日本开放市场;对日本产品征收100%关税;否决富士通收购仙童公司;以窃取IBM的技术为由,逮捕了日立6名高管;指控东芝向苏联出口精密机床等等。是不是很眼熟啊?
美国的这些操作可以奏效,前提是日本不是个主权独立国家,国土上有美国驻军,市场也依赖美国,所以没法跟美国斗。
了解了这些历史和经验,我们就可以回答基本问题了:为什么我们能赢?
从历史可以知道,美国这次对中国的打压,跟八九十年代对日本的打压是一脉相承的。美国现在跟中国谈判的首席贸易代表莱特希泽(Robert Lighthizer),就是八十年代跟日本贸易战时的副代表。美国的心思显然是:一二三四,再来一次!
莱特希泽与刘鹤
但时代已经变了。现在的中国远远强于当年的日本,有不少潜在的巨大优势。只要我们打破限制,把这些优势发挥出来,就完全可以战胜美国。
首先,中国自身的市场就是一个巨大的力量。
例如2018年,中国手机、计算机和彩电这些消耗芯片的大户,产量分别为18亿、3亿、2亿,占全世界的90%、90%和70%以上(中美科技大决战(下)——战略决战(二)芯片制造之淮海战役 | 汪涛)。据世界半导体贸易统计协会(WSTS)统计,2018年全球芯片总销量为10045亿颗。其中中国进口4175.67亿,中国自产自销1852.6亿,合计为6028.27亿,占全球的60%。
很多人一说起中国对抗发达国家,就害怕得不得了,感到弱小、孤单又无助。实际上有一个基本面,就是人口的对比(中美科技大决战 (五) ——战略决战(三)(四)芯片设备材料软件之平津战役和渡江战役)。中国的人口14亿,比欧洲(7.4亿)、北美(美国3.3亿,加拿大0.37亿)、日(1.3亿)韩(0.5亿)、澳大利亚(0.25亿)、以色列(0.08亿)等所有发达国家的人口加起来还要多。所以,只要中国人民的素质提上来,在任何竞争中都会占据压倒性优势。
有个笑话是,长官命令一个士兵包围一群敌人。但在中国对其他发达国家的竞争中,确实是中国一家包围他们所有人!
中国繁荣的市场,激励着企业不断创新。例如,中国的手机大品牌是世界最多的,它们每年发布最多的新款,率先实现大量的新功能。
中国现在的创新,大多还在应用层面。不过从历史看来,中国现在与美国的二战之前非常相似,可能在某个历史机遇时就一飞冲天。
实际上,市场的力量比大多数人想的都强。汪涛举了一个惊人的例子(中美科技大决战 (五) ——战略决战(三)(四)芯片设备材料软件之平津战役和渡江战役)。
有一家企业叫做光威复材,现在中国的航天、军舰、导弹以及歼-10、歼-20、运-20飞机等军用领域,70%的碳纤维都是这家公司生产的。
这么高科技的企业,它的创始人想必是名校博士吧?完全不是!它的创始人只有初中学历,是一位村支书,叫做陈光威(1942 - 2017)。
陈光威
光威集团最初只是一个濒临破产的乡镇企业——威海石化科研器材厂。1987年,陈光威接手后开始生产碳纤维钓鱼竿,把这个产品做到了全球70%的份额。
1998年,陈光威建设了国内首条宽幅碳纤维预浸料生产线。2002年,上马碳纤维研发项目。2004年,T300级产品研发成功。2008年,碳纤维关键装备实现国产化。2009年,设立国家工程实验室。2012年,主持起草了碳纤维和碳纤维预浸料的国家标准。然后在2013年,日本对中国封锁高模量的碳纤维,光威这个备胎很快就顶上来了。
2019年6月28日汪涛在威海参加“2019高性能纤维及复合材料产业创新发展会议”上获得的资料1
2019年6月28日汪涛在威海参加“2019高性能纤维及复合材料产业创新发展会议”上获得的资料2
这个惊人的故事说明,只要有充分的需求,无论看起来多么高大上的技术,都会有人去攻克!
然后,中国可以团结世界的力量。
美国现在所谓的盟友,不见得真的愿意为美国火中取栗。例如美国无数次地要求盟友修理华为,但应者寥寥。
基本的原因在于,当老大需要胡萝卜与大棒并举。而美国现在是没有胡萝卜只有大棒,只逼迫小弟去“让美国再次伟大”,不给人家好处,那人家干吗要听你的?100块钱都不给我,这怎么能行呢?
通过团结世界,我们可以击破美国让中国与世界脱钩的妄想。最终与世界脱钩的将不是中国,而是美国。
第三,中国可以发动全产业链企业的力量。
中国具有世界上最完整的产业链,所以中国跟日、韩、台湾都不一样,不是找一个重点领域去突破,打造局部优势,而是——我全都要!
例如在芯片设计方面,有华为海思、紫光展锐、兆易创新、汇顶科技等。在晶圆制造方面,有中芯国际、华虹半导体、华力微电子等。在芯片封测方面,有长电科技、华天科技、通富微电、晶方科技等(中国芯能否登顶?从芯片产业发展史找答案 | 跟陶叔学编程)。各个领域这么多企业内部联动,共渡难关,已经完全可行了,大家可以集体向上走。
国内半导体产业链相关公司
作为资深的企业经营者,汪涛指出了两点一般人想不到的道理(中美科技大决战 (五) ——战略决战(三)(四)芯片设备材料软件之平津战役和渡江战役)。
在任何一个领域,有成熟的供应商时,让客户更换供应商都很困难。买新厂家的,出了毛病怎么办?采购人员都要首先考虑责任问题以及跟原有客户的关系。所以,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新的企业是很难进入市场的。而特别的原因,可能有下面几种:
新企业的产品价格低很多;
新企业开发出新的技术;
原来的领先者犯错误;
原来的领先者因为封锁而把市场主动让出来……
所以,不要因为一个领域只有极少数的巨头,就以为别人不能做,其实掌握技术的企业可能有很多。一旦领先者主动让出市场,立刻就会有大量的替代者冒出来,他们早就在等待这样的机会了。
有一个戏剧性的例子,是2019年的日本对韩国禁售半导体原材料。当时网上一片“厉害了日本”的声音,很多人用“令人绝望”、“令人窒息”这样的说法来描述日本的绝对优势。例如,电子级氢氟酸韩国是100%从日本进口的,这确实“令人窒息”。
当时流行的标题
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韩国很快就找到了替代品。
例如,中国的滨化集团就生产电子级氢氟酸。滨化集团的产品质量原本不如日本,但日本封锁后,韩国这个大市场就推动其产品质量快速提升。又如,日本的光刻胶巨头东京应化工业在韩国有生产基地,它帮助韩国一起应对日本的封锁。
滨化集团(http://www.befar.com/index.html)
所以,日本的封锁只维持了一个月。7月1日宣布制裁,8月8日就宣布恢复供应。此后日本又多次向韩国示好,但覆水难收,恶果已经呈现。
很多人只猜中了开头,没有猜中这个结局。下次大家在说某个封锁“令人绝望”、“令人窒息”的时候,就可以多想想,绝望和窒息的到底是谁?
汪涛指出的另外一点是,由于中国有巨量的人口,所以中国企业首先倾向于去做市场规模很大的产品。即使价格便宜,但总的利润高。而市场规模小、技术难度高的产品,做起来可能很不划算,所以就不去做了。
前几年的圆珠笔芯,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光刻机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ASML占据了全球100%的极紫外(EUV)光刻机市场,可是出货量在2018和2019两年总共只有44台。就算单价上天,利润又能有多少?
太钢造出圆珠笔笔尖钢
(http://www.tisco.com.cn/meitikantaigang/20170112085431721406.html)
所以一般情况下,中国人没有兴趣去搞这种产品。但如果硬逼着中国不得不搞,那就没什么干不出来的。不仅搞出极紫外光刻机,甚至把更上游的原配件全干光也不在话下。
作为反面的例子,中国的汽车行业是市场换技术最不成功的一个领域。但同时,汽车也是国内外市场生态所谓“最和谐”的一个领域。国内外公司的利益捆梆在了一起,使得国内很多人不喜欢甚至坚决反对自主创新。这种内外勾结的利益格局,想要打破是极为困难的。
所以我们应该感谢特朗普。如果没有他对中国科技持续的封锁,打破利益格局,我们许多潜藏的能力根本没有发挥的机会!
美国现在是一方面逼迫中国企业弃用美国技术,一方面主动让出市场。这样的一次教育,效果比领导喊话几十年都好。当我们的企业摆脱对外依赖,形成自主的技术体系,最终成为新的世界创新源头,就是我们胜利之时。
前面谈的大都是战略层面的问题,下面我们来谈一些战术层面的问题,即中国芯片业如何达到国际领先。
一要紧追现有技术。摩尔定律在逼近极限,先进制程的发展在减慢,这是我们的机会。
二要抓住下一次技术革命。我们可以列举几项未来技术,按照接近现实的程度排序:环绕式栅极晶体管(Gate-All-Around FET,简称GAAFET)、碳基半导体、光子芯片、量子计算(中国芯能否登顶?从芯片产业发展史找答案 | 跟陶叔学编程)。
从平面场效应管到FinFET再到GAAFET的演变
半导体材料性能对比
例如最近,北京大学彭练矛院士和张志勇教授的研究组,在碳基半导体方面取得了重要的进展(为“中国芯”弯道超车加速!北大研究团队突破碳基半导体制备瓶颈)。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潘建伟院士、郭光灿院士、杜江峰院士等人的研究组,在量子计算与量子通信方面也有许多重要的成果(中国应该如何看待“量子霸权”之争?| 袁岚峰)。
彭练矛与张志勇研究组在《科学》杂志的论文
潘建伟和陆朝阳等人关于用玻色子取样寻求实现量子霸权的文章
三要不拘一格降人才。我们的人才可以来自国内培养,可以来自海外引进,也可以在全球建立研发基地,直接利用外国人才。许多媒体喜欢用“造出中国芯”这样的说法,但其实我们应该有全球的胸怀,我们是要为全人类造福,不是仅仅为了自己!站稳制高点,才能高屋建瓴,势如破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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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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