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徒黎明

作者：袁恺鑫

 

本故事纯属虚构

“准备进入秩序屏障，各单位做好防冲击准备，倒计时五秒！”

伊莉亚·尤拉西斯迅速扣紧紧固绳索，并将最后一道辅助供电电缆插进自己肩关节的一个通用插座中。她犹如机械，动作精准快速。因为她已经关闭了自己的情感模块，运算资源也全部贡献出来等待战舰主机调用。

“四秒！”

舱室剧烈抖动着，四周的景观开始变得虚虚实实，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幻影一般。伊莉亚颈后电缆上的蓝色光芒高速闪动着，抵御世界屏障带来的庞大信息量的冲击。

“三秒，各单位准备接战！”指挥链路突然直接将战备等级提高了五个级别，达到了A级战备等级。这意味着先锋部队侦测到了强烈的敌对信息。

“两秒，……确定深渊反应，幽能线圈充能！”指挥官明显停顿了一下。指挥官此时应当也同伊莉亚一样，抽离了感情模块，将所有运算资源投入了指挥系统中，但是伊莉亚的晶振监控还是捕捉到了指挥官千亿分之一秒的无奈情绪。

“一！撞击准备！”

喀喇喇一阵怪响，仿佛整个战舰扭动了一下关节。哪怕是被牢牢固定在线路架上的伊莉亚也从原地弹起，又猛烈地砸回架子上。这是战舰切入物质世界，部分秩序和信息仍与物质世界有冲突的情况下，发生信息坍塌的现象。

战舰主炮开火的声音盖过了同时传来的倒数计时终点的声音，但是战士们已经没有任何功夫去听指挥官临危不乱的“零”，所有战士，不管是坚守在计算中心的统筹和规划人员，还是一线冲锋的装甲大兵，全部将火力倾泄在了对面的敌人身上。

舰队后续的船只在一秒内全部进场，展开了阻击和掩护。六十余艘看上去头身迥异，造型古怪，仿佛一个没装镜片的放大镜一般的拖船，则呼啸着从十余艘母舰的腹部冲出，直向火线前进。整支舰队都是在为这些拖船做着掩护，哪怕挨打，也要让拖船平安通过。蓝色的火花不时地在战舰表面，护盾前缘和过热的炮口迸发出来。

反观敌人，则让人惊得合不住口。

遍布整个宇宙，来自四面八方的敌人不是装备精良的太空战舰，也不是形象奇诡的不明生物，而是一颗颗疯狂闪烁着的，不断崩解却不断竭力冲来的天体。

这是一个疯狂的宇宙。

这些星球并非有意识地进攻着面前的舰队——它们自身也在互相碰撞，吞噬，湮灭。甚至就连刚刚从自身迸裂出去的碎片，也会“竭力”砸向母体，将母体拆解得更为七零八落。当舰队出现在这个宇宙的瞬间，他们仿佛嗅到了腥味的猫，瞬间扑了上来。定睛看去，当帝国战舰的主炮光芒照亮这些星体的瞬间，星体表面一些黑色扭曲的纹路便明显地显露出来。但是哪怕没有光照，隔着数光年远，也能感受到这些星体表面流动着崩坏，无秩序的波纹。

这些波纹，便是被希灵使徒称为“深渊”的敌人。这些敌人不具有智慧，不是生物，物质，能量，甚至于不是一种作用。目前比较准确的说法，认为深渊是一段信息的病毒。这段信息会自我复制，并且会使受感染的信息崩解。包括狭义的物质、能量、甚至信息和规律。哪怕是1+1=2这样的抽象的数学规律，也会在深渊的作用下被解除。赖以存在和描述的信息被解除，表观现象自然会崩溃。

准确来说，深渊是不可观测的，已知的所有观测信号都会被深渊破坏。只能通过测量深渊造成的影响，观测深渊。那些黑色的波纹，实际上就是深渊崩毁信息之后，造成的局部信息真空。就像黑洞吞噬了光线一样。

这些星体之所以冲向舰队，是因为舰队这里还保持着完好的“秩序”，这就如溶液中的浓度势一样。舰队对混乱崩解的星体有着自然的吸引。

深渊目前被认为是一种恶性的自然现象，来源不明，目标不明，相关的现象更是五花八门。唯一确定的一点是，深渊是希灵帝国，是希灵使徒最大的敌人。

希灵使徒的家乡被深渊破坏，逃进虚空后，一直流浪，寻找可以落脚的宇宙。然而这些宇宙不是正在深渊肆虐中，就是在几年之内发生深渊现象。希灵使徒还没有找到良好的破坏深渊的办法，所以必须尽快撤退，再度流浪。

到了今天，希灵使徒已经流浪了不知多少年月。但他们不能一直流浪，物资需要补充，舰船需要维护。所以不得不在遇到世界后都进去碰碰运气。然而大部分的世界都不友好，每次进入世界，少不得要与深渊打一场恶战，在战火中抢运暂时未被深渊沾染的物资。如今所希望的，就是尽量减少战损，抢回的足以补足需求的物资。

视野内的一点，突然向内坍缩了一瞬间。伴随着这一次坍缩，一些放射状的，不连续的暗色线条向四周发射出去。空间内一点的数学规律被破坏，从而导致恶性的崩溃，饱含的残损信息裹挟着次级深渊反应溅射开来。一些射线以光速向飞船射来。

“数学率崩坏，A-7503，幽能护盾上线！”

伊莉亚的编号正是A-7503。她的运算资源瞬间介入了幽能引擎系统。大量的幽能从亚空间管道中喷薄而出，补足护盾。为了保证引擎的出力，伊莉亚接手了幽能炉的解算工作。幽能是来源于虚空的能量，与世界存在于同一级，是宇宙中最为原始的信息，也是取之不尽的能源。幽能对于深渊有很有效的中和，净化作用，虽然希灵使徒对于幽能的了解还不够深入，但是已经可以将这一能量应用在很多的方面。

蓝幽幽的护盾挡在了深渊射线的前方，深渊与幽能碰撞，无声地消解。幽能护盾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耗干净。

“旗舰左舷护卫遭受攻击，火炮出力不足，各单位掩护！”

大量的运算任务猛地涌入运算核心，几乎占用了她全部的线程。这些运算指挥着舰队的制动，阵型，转移。而这也只是整个调度运算的一小部分。

左舷！她的预留应急系统内的基础协议突然报警。作为一个“原体”，一个先进的机器人，她却感受到她本没有心脏的胸膛传来一阵心悸。

“莉莎”。一个名字闪电一般飘过她的所有存储栈，又从她的所有寄存器和处理器里闪现。虽然只维持了几个晶振计数，但是却瞬间使得她的处理器过热了。她的腹部一小片柔软的仿生皮肤瞬间熔穿，一个金属盖猛烈地弹开，盖子掩着的洞里飘出一阵过热的烟气，一份机体错误报告也很快传了上去。

莉莎，是一个坚守在旗舰“上将号”左舷某处的特种兵。是伊莉亚的心血，伊莉亚的女儿。

更是伊莉亚的太阳。

 

 

 

克里斯·尤拉西斯拧开气密舱的外门锁，走出超净实验室，在自律服务机器人的帮助下，脱下了超净实验服。仿佛是实验服太过厚重，脱下实验服又太过繁琐，他一下瘫坐在了实验室准备室的座椅上。

凌晨五点半，还有一个小时，太阳才会升起。星球战舰经过严格定制，自转是非常规律的，太阳一定会在每天的六点半升起。除非再做一次大的制动动作或者脱离这个星系。

同事们依然在隔离窗的对面忙碌，克里斯连值两班，如今终于可以休息。

克里斯从抽屉里翻出两块曲奇，倒上一层浓浓的炼乳，撒上巧克力粉，挤了一点蜜糖，犹豫了一下，又从不知哪里掏出两片蜜饯，夹在一起，丢尽了嘴里。他大嚼了几下，感觉心情一片舒畅。克里斯是个“浮灵”族人，很爱吃甜食，就像女孩子一样可以通过吃甜食获得极大的满足和慰藉。

浮灵热爱阳光，可惜要是工作忙碌起来，克里斯常常几天都见不到自然光。工作很累，很忙碌，实验室里的同事们三班倒，一刻不停。虽然实验结果不理想，克里斯却感到发自内心的激动。今天，他的妻子要生产了。连值两班，调出假期，他才能去看她。

想到妻子，克里斯不禁露出微笑。妻子就在旁边的大厦里，主持着另一项实验。哪怕是即将临盆，也没有离开工作岗位，直到前天，才被同事劝进了产房。真是让人不省心。可是，当初的自己不就是看上了她的活泼和无私么？当然，夫妻之间的事，早已不止这些了。自从妻子怀孕，他就常常在想，等到家里从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孩子生在这个城市，将来肯定能够获得最好的教育，这里汇集了整个宇宙最顶尖的科学家，毕竟这个实验，是共和国最庞大最伟大的计划。

“原体”项目，是为整个共和国的科学家所瞩目的前所未有的项目。希灵人希望创造出具有“灵魂”的机器人。

希灵人其实不是一个种族，而是多个支族的集合体。在遥远的过去，希灵人的共同祖先分化进化，形成了很多的种族。不是像地球上的白人黑人这么简单，他们的生理和灵魂都发生了强烈的分异。“浮灵”拥有强大的感知能力和敏锐的知觉，而且可以通过脑电波和他人交互连接。克里斯更是族中翘楚，因此而成为了一名神经科学家。他的妻子则是一名“萨法”族人，能够感受，触摸和引导世界规律内含的联系，尤其擅长于能量的引导。在蒙昧的年代，他的妻子这样的人，被称为“魔法师”。

希灵人曾经是分裂的，互相敌视的。但是壮丽的宇宙和越发探索，就越显神秘的世界真理让他们在数千年的动乱之后终于携起手来，并形成了坚不可摧的，以整体利益为最高追求的共和国。哪怕外形迥异，信仰不一，现在的希灵共和国，前所未有地在宇宙的激流中团结一致，共同进退。

正是由于希灵人是多个种族组成的，所以希灵人渴望找到更多的同胞。多年前，一位哲人提出，创造新的同胞，难道不能算是找到新的同胞么？

因此，轰轰烈烈的“原体”项目，拉开了帷幕。科学家们希望这种新的同胞具有各种各样无法从自然界中进化出来的优异的特性，并且，能够像所有的希灵人一样，拥有独立的意识和灵魂。

想着妻子那不羁的性格，克里斯不禁露出温暖的微笑。初次见到她的时候，自己其实是被她的跳脱性子吓坏了，所以才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须知蜂族人最是克己认真。哪知这一看，就再也挪不开眼了。

也不知，自己这个“老古板”，和妻子这个“疯丫头”的孩子，会更像谁？她会成为一个敏锐善感的精灵，还是一场漂移不羁的风暴？

再次摸出一片蜜饯，灌了一大杯蜂蜜水，克里斯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挺挺腰，就站了起来。他已经迫不及待去找妻子和即将诞生的孩子了。

自己的女儿将和黎明一起到来。

 

 

 

 

 

“嘀嘀嘀！”

随着一声平淡却莫名忧伤的提示音，伊莉亚身上的固定架和紧固索缓缓弹开并收进暗格。她支起上身，吃力地翻身从线路架上爬下来。刚才的数据溢出，烧坏了她的一些自平衡模组，以至于她现在感觉走路有点摇晃。

从抽屉里抽出一个六棱柱形的晶体，塞进专门的注射器里。又用钳子伸进自己腹部上弹开的洞，用力一拽，一个带着一点焦糊颜色的六棱柱就被拉了下来。她空出一只手抓着注射器，塞回洞里。停了几秒，待注射器内置的焊接紧固工具将模块安置好之后，才拔出注射器。手指在腹部一抹，仿生肌肤就长好了。

战斗结束了，舰队匆忙撤退回虚空。三艘殿后的战舰彻底失联，两艘重型，八艘中型，轻型战舰坠毁，战损率达到了百分之十，可谓是一场惨败。伊莉亚整肃自己的精神状态，准备迎接接下来的工作。希灵使徒从不言败，战斗的失利总是一时的，只要全员不懈奋斗，胜利终将到来。

这种信念，来自希灵使徒们的祖先。

祖先在创造使徒们的时候，希望将他们塑造成为战士。于是将不败的信念设为了使徒的核心理念之一。

“编号A-7503，伊莉亚·尤拉西斯，请于一个标准时后到上将号思维与情感中心实验室报到，完毕。”

“收到，遵命。”伊莉亚的运算核心还是有些昏沉，毕竟机体功能还在恢复，还要加载新换上的平衡模组。她搞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召唤自己，而且是去思维与情感中心实验室。她的研究项目是关于灵魂和神秘力量的，比如灵魂和肉体的联系，灵魂的保存等等。

莉莎是伊莉亚的女儿，伊莉亚是莉莎的母亲。伊莉亚为了莉莎的诞生，在试验台前的奋斗早超过了十月怀胎的辛苦，在计算机前演算的望眼欲穿早超过了少女怀春的企盼。伊莉亚在莉莎面前从来都是以母亲自居，虽然她并不知道母亲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在祖先留下来的资料中查阅到“母亲”二字，和那些似懂非懂的解释，心向往之。

穿过舷窗，伊莉亚看向斜上方那一艘硕大无朋，气度非凡的战舰——旗舰“上将号”。上将号的整体造型是一个以拉长的六边形为底的六棱柱。为了体现威严和肃穆，舰船整体设计棱角鲜明，厚实，同时不乏紧凑和流畅的线条。然而这却使得上将号像极了祖先记载中的棺材。

希灵使徒是现实而冷静的种族，更加上现如今沉重的战争负担，没有挑三拣四的立场。饶是如此，当时舰队的几乎所有指挥官都提议，希望皇帝陛下们“暂时”不要登上这艘战舰——所谓皇帝者，是希灵使徒的最高权限者，如今有四位——这样一艘旗舰虽然技术先进，条件优良，但是，实在是有损皇家威严。这艘船看上去画风太奇异了。

希灵使徒没有用过“棺材”这种奢侈品。物资极度匮乏的他们，连死亡的同胞的遗体都要回收利用，就更没有“安葬”这样的习俗存在了。但是他们的祖先，希灵人，把他们的全部文化，科技，艺术，哲学，几乎是文明的全部都托付给了希灵使徒。使徒们带着祖先们的遗憾，希冀和期待，与祖先分开，踏上这无尽的迷航。

希灵人只是凡人，难于自我进化，易于情绪化。在漫长的迷航中，希灵人失去了信心，整个种族都沉迷在绝望消极的气氛中。

希灵使徒们却是机器人，是战士。不知疲倦，不怕失败，不言放弃。在迷航中，希灵使徒展现出了优异的特性。希灵人意识到，希灵使徒，才能把希灵文明传承下去。

希灵人毕竟是曾经统治了一个宇宙的霸主，天然就带着无尽的豪情。他们在一段时间的徘徊和纠缠之后，做出了决绝的，疯狂的，冷静的，伟大的决定——让这些孩子们自己起飞。

他们把文明托付给希灵使徒，舰队分成两部分，从此分道扬镳。当时的希灵人已经濒临崩溃，这一去，几可称为慷慨赴死。

棺材，承载的是死亡，但是抛开这些负面的含义，其实也是一种对先祖的珍视和缅怀。皇帝们怀着这样的心态，登上了这座旗舰。

向着夕阳朝圣。

 

 

 

 

克里斯快步地走向不远处的大楼。突然似是考虑到自己将作为人父，应当表现出沉稳的气质，他又强压下了步频，却不自觉地开始用一种有点别扭的大跨步一般的步伐走起来。

与他刚刚离开的，棱角鲜明的，钢铁和特种玻璃建成的大厦不同的是，面前的这座大楼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物。仿若自然生长的水晶簇直插云霄，富有神秘色彩的符文环绕在每一个尖顶上。水晶顶端的光芒似乎以一个玄妙的节奏闪烁着，晶簇的汇聚处则如呼吸般放射出一圈一圈的涟漪状的光圈，光圈渐渐隐没在周围的空气中，带来一阵阵悦耳的风铃声，神秘而优雅。

在希灵人看来，神秘学和科学都是探索世界的方法。神秘学的模糊对应和科学的精确探究，都能解析世界的真理。世界的一切都是由“信息”组成，神秘学和科学的差别仅仅在于如何理解信息的表征。

克里斯终究还是走得太快，还没想明白一个父亲到底该怎么走路，就已经到了大楼的正门口。只见一道光幕倒悬在面前，八个字形优雅花俏，看去不明觉厉的大字随着来人的靠近而渐渐浮现。

“门往里开”，“小心碰头”。

相比起严谨到稍有些刻板的科研人员，这些搞神秘学研究的希灵人有着艺术家的幽默。这倒不是说科研人员不浪漫。所有探索世界的人都是浪漫的，只是习惯了小心求证的科学家，更习惯让浪漫的火花在心底燃烧，让胸膛澎湃着赤诚的光辉，而擅长于大胆联想天马行空的神秘学家则更喜欢将浪漫的芬芳散发到空气之中。

进得大厅，克里斯顺着脚下浮现出的水中倒影一般的导航图标，踩着荡出层层涟漪的水一样的地面大步向前。不过没走两步，伴随着一阵凭空而生的雾气，他的面前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克里斯先生，您好，我是奥术仆从0219号。请随我来。您的妻子在等候您。”

奥术仆从，可以认为是神秘学发展出的“机器人”。跟机器人一样，在诞生了“自我意识”之后，也是享有“五险一金”的。

克里斯走着，随意欣赏着四周跃动的纹路。妻子哪怕是临盆，都不愿意远离岗位，依旧选择在试验中心分娩。虽然这里确实具备很好的医疗条件，但是一想到妻子刚生完孩子就想跑去继续进行研究项目，克里斯还是感觉心情有些复杂。也不知是该担心孩子的养育，还是该担心妻子的身体。

心里杂乱地想着事情，不知不觉间走过了他曾经很喜欢的，和妻子漫步过的一段走廊。走廊沿着建筑的外墙延伸，在晴天里，这个走廊会洒满暖红色的阳光。光线在构成墙面的水晶里反复折射，形成美丽的花纹。他曾牵着那时还没有嫁给他的妻子的手，在这条走廊里故意放慢脚步，说着称不上情话的情话——就像刚才说的，科学家总是浪漫的，但也总是不善于表达的。

他不由得摊开手，仿佛在触摸着曾经的阳光，回味着那段日子里的青涩和悸动。他的目光慢慢垂到手心，却也渐渐凝固。

“0219，现在是几点了？”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七点了，先生，您需要什么帮助么？”

“最近的星舰航行计划里有制动动作和转移么？”他的声音已经几乎难以听清。

“没有，先生，您需要……”

克里斯脸色苍白，猛地转头望向窗外。那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已经扼住了他的动脉。浮灵族人的天赋预感，正在向他诉说一个难以名状，不可思议的敌人。

七点了，太阳该当在六点半准时升起。就算是因为天气原因，天色也应该发亮。

然而窗外，一片漆黑。

与此同时，警铃大作，共和国的所有设施进入了最高级战备状态。

共和国的太阳，没有升起。

 

 

 

 

伴随着一阵光芒的扭曲，伊莉亚登上了上将号。

一边调校着因为传送造成的时空错乱感，一边从传送室走出来。她充满了疑惑，还不明白为什么会被叫到上将号来。难道是莉莎出了什么情况？她不由得担心起来。她的手不禁攥起来，然后又意识到，这在祖先们看来，是一种被称为“捏了一把冷汗”的动作。不过作为科研型使徒，她的汗腺完全关闭，以防止污染实验室的超净表面，所以并不会流出冷汗来。

面前就是实验室会客厅的大门。希灵传送技术是通过修改使用者空间坐标而实现传送的，理论上可以传送到任何探明的位置。只不过技术还不成熟，所以现在还是主要通过点对点的传送站输送。如今科学家们攻坚的要点，就是设计一种被称为“类坐标引擎”的飞船发动机，通过修改飞船自身在世界上的绝对坐标，实现连续短程跃迁，从而完成高速稳定的空间航行。

说是会客厅，其实就是一个位于路口交叉位置的机房。大门向两边无声地滑开，伊莉亚抬头一看，哪怕是以希灵使徒的处变不惊，也惊呼出声。

“长官！”

会客厅里站了四五个白袍的研究人员，帝国科研力量的总负责人，帝国将军，露米娅·尤拉西斯赫然在列。

“这里都是熟人，说了，私下里我喜欢你叫我母亲，或者，妈妈。”露米娅轻声道。

明明是很温馨的家常话，伊莉亚却觉得很是别扭。露米娅的确是她的制造者，她也确实认为露米娅就是她的母亲。露米娅说话时的语气语调，也确实符合祖先所记录的，温存和蔼，悦耳动听。但是伊莉亚却总觉得缺少什么。

“母……母亲。”

“嗯，嗯，爱你，我的孩子。么么哒~”

“将军，请体面些！”旁边一位表情严肃的研究人员道。

“哦，哦，好的……哈哈！”

虽然露米娅一直在对伊莉亚表示亲切，但是伊莉亚却觉得彼此之间的违和感越发严重。

“将军……母亲，找我有什么事么？是……莉莎出了什么问题？”甩甩头，把内心的古怪暂时甩开，伊莉亚开口问道。

“我的孩子，其实主要是关于之前你提交的错误报告的。”

错误报告？

“啊！那次溢出？不过……我好像是以日常报告的形式上传的。”伊莉亚表达着自己的疑惑。

“孩子，你的所有动向，我都在关注着。”

伊莉亚看着母亲的脸，虽然有些古怪，但是还是感到一阵感动。

“那么，告诉我，伊莉亚，告诉我！”露米娅脸色一整，仿若身居高位者的威严和肃穆瞬间流回了她的五脏六腑。“告诉我，母爱，这就是母爱吗？”

伊莉亚竟然感到一阵恍惚。

“什么……母爱？”

“就是你的错误报告！”露米娅声音中满是急切，转瞬就失去了所有的威严，“我看了你的错误报告！看了十遍！一百遍！一千遍！我确定这就是祖先说的母爱！就是因为母爱，你的运算核心没有承担过类似的运算任务，所以会出现溢出错误，因为母爱本身是不保守的！甚至是正反馈的！我……我！”露米娅激动地抓住了伊莉亚的肩膀，“我真的想知道！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

“母亲……母亲，我不知道，我……”伊莉亚真的很无措，她被露米娅吓到了。

“你不知道！……你？”露米娅突然加大声音，近乎嘶吼。

“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说你不知道！你……你……”露米娅仿佛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毫无形象地瘫坐到地上。看着陛下失魂落魄的样子，身边的人也不再提醒她体面些了。

“母亲……”

“你不知道……不知道是么？”露米娅突然冷静下来——毋宁说是冷漠下来。

“我……我……”

“拆解研究！”露米娅下令道。表情平静中带着深埋的癫狂。

“将军！”身边的研究人员惊呆了。对于构装体生命的希灵使徒来说，只要运算核心完好，甚至只要“灵魂”——核心代码完好，就不会死亡。但是拆解的过程中，那种全身的功能逐渐剥离的感受也绝不好受。与思维情感打了无数年交道的各位研究者，非常清楚这些。

“遵命！长官！”伊莉亚反倒非常坦然地接受了。一方面，她也是科学家，她也希望了解情感的秘密。另一方面……

她知道母亲在渴望着什么，乃至于失去了理智。

　　　　 母亲的眼里没有丝毫恶意，反而似是带着太阳一般温暖的光辉。

　　　　 母亲只是想知道如何爱她。

　　　　 母亲想爱她。

 

 

 

 

克里斯和他的妻子尤娜，握着彼此的手，一语不发地看着床旁边放着的，他们的女儿——莉雅。

克里斯眼神茫然，虽然盯着女儿，双眼却没有焦距。尤娜倒仿如世界上只剩下了女儿一般，往日的活泼跳脱，完全转化成了一种被称为母性光辉的气质。甚至她最得意的奥术能量，都从往日的欢快活泼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温暖的，和蔼的，水一般的暖洋洋的光辉。

莉雅躺在她的蛋壳里——尤娜是萨法，而萨法们的圈子里，非常“流行”把孩子从蛋里孵出来。

实际上希灵人都应该是胎生的。跳脱的萨法们却喜欢用奥术做出种种把戏，把孩子提早以蛋的形式生出来，再度过一段旁人看来很怪异的孵蛋历程。因此蛋标新立异的颜色，花纹，甚至形状，也就成为了一种风靡的时尚。

莉雅的蛋壳是长方体型的。整体来看，很像一台老式的电视机。但哪怕这怪异搞笑的形象，也没办法让这一对夫妻露出微笑。

科研基地紧急撤离，共和国进入战时状态。所有的战舰都在向前线调动，迎向未知的敌人。如今的克里斯一家，已经撤离到距离母星数千光年外的一个科研行星上。

希灵人纵横宇宙多年，早已统一了这一片宇宙。共和国腹地突遭袭击，希灵人始料未及。虽然仍然保有不少常备军，也不乏精锐的士兵，但是战争是对整个社会的打击。

而那无可名状的敌人——一道凭空产生的，通天彻地，如一只半睁的狭长眼睛一般的巨大裂痕，在宇宙间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自己的威能。宽度未知，长度未知。现有的测量手段在这道裂痕附近会受到强烈的干扰，测量数据的不确定度令人疯狂。这道裂缝纵贯了数个星系，出现的瞬间就抹去了无数星系。

母星就在这个裂缝的一个尖角边。

不到一百个标准时，除了母星本身——希灵人的起源行星以外，母星附近星域几乎全境沦陷。希灵人热爱家乡，拼死战斗，才将母星保存下来。天空不时有快速掠过的光点——那是共和国的战舰在星空中赶赴母星前线。

但是敌人丝毫没有停下脚步，难以名状的敌人仍然在以亚光速扩散着。敌人都是看不到的，只能看到受到影响的星体，逐渐疯狂，变成不断自毁，同时无差别杀伤一切的“怪物”。

克里斯看着女儿，很困惑。为什么女儿是如此的生不逢时。美好的生活前景瞬间崩塌，他想象不到今后的生活会怎样。整艘难民船上其实到处都是这样的情绪。他们都是科学家而已，没有钢铁般的意志。如今离开了过去的工作，过去的家园，过去的生活，他们完全不知道生活该如何再度开始了。

哪怕是科学家，哪怕是诺大的共和国的头脑，共和国的精英，共和国的希望，他们如今，也只是难民而已。

女儿不知梦到了什么，蹬蹬腿，瘪瘪嘴，突然哭闹起来，一下子惊醒了沉默中的夫妻。克里斯手忙脚乱地扒开女儿的裤子——果不其然，女儿尿床了。手忙脚乱，然而又颇为熟练地取下女儿的尿布。

他捧着女儿的尿布，一方面怕沾到手上，另一方面，又仿若捧着圣物。

“嘀嘀嘀！”

“你好，这里是克里斯·尤拉西斯的家，请讲！”克里斯一边应答着电话，一边抱起女儿，轻轻摇晃着臂弯。

“老师，原体……原体，诞生了！”对面的声音压抑不住兴奋。

克里斯愣在原地，只一秒，喜上眉梢——科研成果就像科学家的孩子，如今历经艰难，终于诞生。

尤娜走过来，轻轻接过孩子，克里斯立刻如去掉了保险一般，原地跳个不停，发泄心中的喜悦。

“老师，现在后续的研究工作要马上进行，大家都在赶来，你也要来吗？”

毫无疑问。

“去吧亲爱的，”尤娜说道，“家里有我就够了。”温暖的光辉犹如家中常亮的明灯。

“嗯！我，会带好消息回来！”克里斯眼神坚定，“只是，孩子又尿了？”

尤娜不答，笑颜依旧，只是把沾湿的手，在克里斯身上抹了两下。

 

 

 

 

“上将号”依然带领舰队在虚空中穿行着。舰队次第亮起的“秩序场”护盾，在一片混沌的虚空中划开波纹。

虚空，这个名词来源于人们对多元宇宙的解读。希灵人猜想宇宙是一个空泡，空泡内包含了一个世界所需要的所有公理，常数，定律，以及物质，信息，能量。这个空泡并不是一个三维的概念，读者可以用一个线性空间来理解它。公理，常数，定律，物质，能量，信息，都是这个线性空间的矩阵的一个元。这个矩阵可能是超多维的，而每一个矩阵将会描述一个世界。这所有的矩阵线性无关，否则两个矩阵对应的世界将会互相坍塌，相撞。

关于世界的“矩阵”，希灵人发现，它要么会完备地描述一个世界，要么就什么都无法描述。如果借助黑科技一般的希灵科技，让一个矩阵强行获得定义，那么这个矩阵就会快速坍塌为描述一个世界，或者继续什么都无法描述。这个过程很难用语言来描述，但大致来说，就是，在世界之间，空泡的夹缝之中，存在一个不可描述的“现象”。这个现象犹如我们在数学和物理中学到的“零向量”，存在无数个方向，无数个态，但与此同时，它又什么都无法描述，不具备任何方向。希灵人称这个状态为“虚空”，在这个状态下，一切信息都无意义，一切描述都不成立。当然，上面这句话本就是对虚空的一个描述，这句话本就是自相矛盾的。但希灵人也想不到更好的说法了。

希灵人通过制造“秩序场”，人为制造一个“空泡”，操纵空泡的“世界矩阵”，从而使矩阵向着另一个世界逼近。这个过程本来可以无限快，因为信息的变更只需要一瞬间。但是飞船和船员，都不能承受瞬间的信息紊乱洪流，在信息变更的瞬间，原有的物质框架会瞬间崩溃，现有的资源又不足以瞬间创建新的框架，其后果是灾难性的。

飞船无声地滑行在无法观测的超多维线性空间中，结构在秩序场的修正下发出轻微的嗡鸣。声音渐渐空洞虚幻起来。

伊莉亚感觉世界越来越模糊了，她开始关闭自己的一部分组件，防止在拆解过程中遭受破坏。她躺在实验台上，身边的自律机器人正在架设无影灯，搬运相关分析器材。思维与情感实验室还是第一次做拆解实验，以前的他们都是依托于统计大数据分析的。如今，他们将研究一个象征生命繁衍的核心谜题——母爱。

何等迷人！

一个机械的，人造的，以冷血战士为设计初衷的种族，诞生了一种被称为母爱的感情。

就像人类对神的崇拜一样，希灵使徒狂热崇拜着他们的造物主——希灵人。认为自己是希灵人用自己的模样创造的，认为自己应当追随先祖的脚步，认为缺乏感情的自己是残缺的。

虽然希灵使徒是冷静和稳定的，但是对于造物者的探寻是每种智慧生灵都不能免除的狂热。然而对于感情这种，逻辑上不自洽的、无法用公式推导的、无法用数据模拟的，甚至无法想象的事物，一直都是对于祖先的研究的天堑难关。

如今，有一个萌生了母爱的样本摆在自己的面前。

所有的实验人员都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哪怕接下来就要亲手拆解自己的同胞——就像活体解剖一样。

伊莉亚其实也很激动。她也是希灵使徒。

拆解过程中，可能会面临很多的危险和痛苦，甚至如果自己的思维核心在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说不准真的会死。

希灵使徒虽然随时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并不是喜欢死亡。伊莉亚其实很是有点不舍得，随着对外界传感器和功能模块的关闭，她的思维开始更多地照见内心，开始翻检起自己的记忆。

实验室的灯确实关了，并行运算中心还有任务没有跑完，昨天的实验数据似乎有许多漏洞，评价矩阵的对角元很不好，紧固绳索的边上好像有一点开线了……

杂乱而繁多，平淡乏味到极点。希灵使徒的生活有99%的时间在虚空中漂流，只有不到1%，才能遇到世界的空泡，或是匆忙的采集，或是仓促的战斗。伊莉亚发现她的生活竟然如此苍白重复。用运算资源科研，用运算资源战斗，用运算资源辅助采集。年复一年，似乎没有做过什么别的事情，自己只是在服从着种族的利益，使用着自己的“大脑”。作为使徒的她，拥有磐石一样的心，忍受孤独和单调再正常不过。但是此刻，她竟然觉得有些遗憾。

来回翻看着黑白的，重复的记忆，伊莉亚渐渐麻木。

原来人生也并没有可以留恋的。那么慷慨赴死也是没有什么遗憾的。

虽然还不知道会不会死，但是伊莉亚此刻竟然觉得，若是就这么死在实验台上，为帝国，为科学，为母亲献出生命，或许更令她安宁。

使徒，祖先们眼中的“原体”，终究是机械，终究是工具吧。

然而一滴水彩，突然在这一片黑白中晕染开来。

是莉莎。莉莎点亮了她的生活，她的女儿，点亮了这个世界！

原来这就是母爱！哪怕她浑身的器官都在渐渐离线，渐渐关机，她眼里的神采也再掩盖不住！

温暖，坚强，太阳一般。

“停手！”两个声音突然在身边同时响起。

 

 

 

 

克里斯静静地看着虚空雷达的界面，仿若看穿这方屏幕，看到消失在虚空的妻子和女儿。雷达上有几个小点逐渐远离，几次闪烁后，消失不见——它们已经超出了雷达监测的范围。

“走吧，0033！”克里斯扶着椅背站起，却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双眼失去了一直努力维持的焦距，仿若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

“没事吧，长官？”身边的一个机器人一样的“人”，连忙伸出手去搀扶。这个“机器人”身上的皮肤呈现出塑胶一样的质感，关节的接缝则裸露着，发出幽幽的蓝光——那是能量管线和缓冲器的光芒。她的表情僵硬，声音也没什么质感，克里斯却仍然从她的话语中感受到了关心。

不管是不是拙劣的模拟，“原体”的精神和感情模块确实是足以让克里斯自傲的成果。

“我没事，”克里斯道，用力摆摆手，努力想站起来，却毫无力量。“多谢关心了！”

深渊来袭，希灵人节节败退，“原体”的研究初衷也从创造一种全新的希灵人，转变为制造一批不会退缩，永远理智，勇敢无畏的战士。这些战士应当能适应复杂多变的战场环境，甚至能自我改造，进化。

哪怕仅仅是短短数十年，原体已经与最初的样子有了很大的不同。为了降低生产成本，他们的外貌极尽精简——而这是原体的“技术兵”自己做出的选择；为了提高战斗力并部分抵消深渊的影响，他们让危险的幽能直接奔流在自己的身体里；为了能将战斗指令无误即时地传达下去，他们实现了全体联网，心灵开放……

不在乎外表，不畏惧危险，一切为群体利益，如蜂群一般，拥有着诸多的智慧生命追求的至高品德。

“我是不是很失败？”克里斯抬头看向0033，语气颓丧。“我竟然会亲手送她们去死……”

“她们……其实也许会找到生路。”0033迟疑道，“您已尽力了。”

“是啊，哈哈哈，”克里斯笑出了眼泪，“我已经尽力了！作为领袖，我们若不能以身作则，谁能服从我们的命令？更何况……”克里斯眼睛里的神采似乎全部随着泪水冲走了，“在这艘船上，也不过是慢慢等死罢了。”

希灵人，这个横跨宇宙的文明，被深渊赶出了自己的故乡，在虚空中流浪。如今已经有三十多年。本来热爱自由的种族，如今只能被拘束在拥挤的移民舰上。本以为能在虚空中找到其他适合生存的世界，但所有的世界竟然都被深渊感染，无法停留。

颠沛流离，狭小监禁的生活正在逐渐摧毁希灵人的意志。船上每天都会有坚持不下去的希灵人自杀的消息。刚刚开始的时候，这些消息会被当局掩盖，防止刺激到已经非常紧张的民众的神经。但是现在，就连当局也已经有心无力了。

为了提高生存和寻找到新的宜居世界的几率，希灵人决定兵分数路。但是——谁会愿意与自己的亲人朋友分离，踏上一段完全不知是死是活的道路呢？

克里斯作为资深的科学家，是参议员之一。作为社会的领袖，必须做出表率。

因此，他只有目送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踏上了那艘不知会开向何方的船。

甚至在之前的几次分流后，大家还会煞有介事地庆祝不知所踪的分舰队找到宜居世界，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今次，轮到他自己。此生再也不见。

他应该鼓励自己，也许妻子和女儿很快就会找到一个宜居的，友好的世界。他应该鼓励自己，妻子和女儿一定也希望他快乐地继续活下去。他应该鼓励自己，为了种族的存续，为了文明的保存，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可是，他如今也只想自杀了事。

他看着空荡荡的雷达屏幕，看着舷窗外的冰冷的虚空，看着虚空中已经看不到的妻子和女儿的身影。

他不是原体，承受不了这样的苦难。他不是原体，没办法再在这样冷漠的虚空中继续航行。他不是原体，他不想在失去了生命的最爱，失去了生活的支柱之后继续活下去。

他如今只想自杀了事。

他的目光茫然，扫过舱室的天花板。舱室内的空间并不富裕，但对于如今躺在地上的他来说，天花板——或者整个世界，如此高远，仿佛都在离他远去。坠落，坠落，坠落，他感觉自己正在落往无尽的地狱。

这样也很好，他甚至露出了诡异但却满足的微笑。就让魔鬼带走自己的灵魂吧，哪怕是地狱，也比这艘棺材一样的移民船要好。比起虚空中流浪的监狱，也许地狱才是乐土？

眼神渐渐迷离，他隐约听到了耳边的警铃声——他对这场灾难的记忆，起源于一阵警铃，如今的这阵警铃，也许昭示着什么？终结么？

这一瞬间，他的怀中却突然多出了一股有点金属凉意的温暖。

“父亲，您感觉好些了么？”

0033那毫无质感的声音听来如同天籁。

 

 

 

莉莎·尤拉西斯扑在自己母亲残损的身体上，愤怒地回视着自己的“祖母”，露米娅。

希灵使徒绝对的等级权限制度，让她不可能反抗身为将军的祖母的命令。此刻，她仍然选择了保护自己的母亲。思维核心由于强烈的逻辑冲突而飞速升温，莉莎的后颈处已经开始冒出青烟。

实验一时间中止下来。

莉莎凝视着露米娅，怒容满面的脸上也是泪水成河。

“痛么，痛么！痛么！！”莉莎低吼着，眼中混合着愤怒和同情两种冲突着的情感。

露米娅不答，只是掩面而泣。

“我知道你很痛！”无形的力量蔓延在实验室里，数个低功率的精密仪器在一阵悲鸣之后过载崩溃。研究人员一时间竟然无法上前，某种内心深处的声音强迫他们保持原地。“我不知道你为何痛，我也不知道你为何会比我更痛！”莉莎的声音，坚定中带着鲜明的稚嫩。

莉莎抹一把脸上的泪水，却是笑了出来——笑得有点难看。“但是你知道么？我的母亲，她很高兴。”

露米娅抬起头，并没有惊诧的样子。她明白自己女儿开心的原因。

“你看，她的灵魂甚至都在微笑。”莉莎回头抚摸着自己母亲那已经失去了动力的面颊——那里只有一双眼明亮得耀眼。

“我知道，我……知道，”露米娅脸上的泪水让她看上去不像一个无畏的原体，甚至比一个柔弱的女子更有不如，“我……我不配做一个母亲，是么？”

“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莉莎呢喃道，“祖先本不想让我们知道的。”

祖先……露米娅一时间回想起了很多的故事。

这一刻，她想起了她曾只有一个编号的岁月，想起了一个久远到已经成为模糊的幻影的身影。

如果母爱，如果亲情，如果感情真的是这么残酷的事情的话，是不是真的不应该知道什么是爱？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到伊莉亚的身边。扶在伊莉亚卸下了手臂的肩关节上——那里面的通用关节接口管线还在微微发着蓝光。中间的万向嵌口还没有拆下，嵌口表面浮动着一层流动着的电离气体，这是悬浮轴承的强电磁场形成的。

这种关节和轴承正是露米娅的主要成果之一。

“当年，当年……”露米娅看着这光滑的关节，那个智慧的，笨拙的，坚定的，迷茫的，勇敢的，软弱的人，如今又在这虚空中的何方呢？是否找到了梦想中的新家呢？是否还会因为家人的离去而感到痛苦呢？

“这么多年，我做的一切，都是想让自己更像祖先。”露米娅一边将伊莉亚的手臂接回去，一边自言自语着，“你看，我们现在的皮肤，有弹性，有光泽；我们的关节，灵活且不再将那些管线露在外面；我们的眼睛如今可以流下泪水……这些，在当年是没有的。”

“同胞们都很支持我的研究事业，我们是希灵使徒，背负着传承祖先的文明的使命。”露米娅动作轻柔，就像母亲在为女儿擦洗伤口，“我们当然也想将祖先的音容笑貌，悲欢离合传承下去。”

“如今我很满足。”露米娅眨眨眼，仿佛是想笑笑，泪水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我尝到了当年父亲尝过的痛，也许不一样但是我觉得我……已经知道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我只想爱她，”露米娅的眼眶中流出的已不再是泪水，而是一种带着蓝色光芒的粘液——那是她的液压油。她帮伊莉亚组装好了身体，速度飞快——伊莉亚正是她所创造，没人比她更了解伊莉亚的构造，“可是我伤害了她。”

伊莉亚肚子里有个蜂鸣器“嘀”地响了一声，她的启动完成了。

露米娅感觉刀绞一般的心痛——尽管她没有心，更清楚地明白伊莉亚的苏醒只是寻常的启动，她却还是感到一种心痛的感动。

紧接着，露米娅的腹部一小片柔软的仿生皮肤瞬间熔穿，一个金属盖猛烈地弹开，盖子掩着的洞里飘出一阵过热的烟气，让“祖孙三代”之间氤氲起一阵人间烟火。

“您看，我的母亲。”伊莉亚微笑着从操作台上支起身，“您体会到了母爱了么？”

露米娅也笑了。

 

 

 

克里斯·尤拉西斯伫立在悬崖边。

在这荒凉的星球上，风毫无遮挡的吹过来，他的衣袍在风中猎猎翻动。

悬崖下，是希灵人舰队的临时驻扎点，无数的工程船，矿车，生产单位正在下面忙碌。希灵人暂时在这个宇宙停靠，这个宇宙虽然也观测到了深渊特征，但是深渊暂时还无法传播到这么远，希灵人将有半年左右的时间休整。所有能工作的人都忙碌于资源采集，精炼，建造的工作。

克里斯喜欢在工作结束后的休息时间，登上这个数百米高的悬崖发呆。一方面，长期生活在飞船之中，他非常珍惜这里广阔无边的视野；另一方面，这里总是能更早看到日出——这让他非常有安全感。

下方的工作人员中，有绝大部分都是原体。他们力大无穷，不惧损伤，不会疲劳——最重要的是，他们干劲十足。

科技发展到现在，需要个人蛮力的设施其实已经相当少了。那些不能参加工作的希灵人，实际上是因为心理问题。还清醒着的希灵人不敢将这些已经疯了的族人从休眠舱中唤醒，让他们工作。谁又能保证疯子不会大肆破坏？

其实，谁又能保证我们这些仍然“清醒”着的人没有疯狂呢？克里斯叹息着。

绝大部分的希灵人都已经因为精神问题而被强制休眠，这其中下到环卫工人，上到统治者。整个希灵社会已经陷入了绝望和猜忌，太长的流亡和封闭生活已经逼疯了这个种族。

但是希灵使徒依然充满朝气，就像年轻的孩子一样——好奇，充满活力，性格开朗；同时又像最好的战士——勇敢，服从命令，冷静顽强。

克里斯张开双臂，仿佛在要在迎面而来的风中飞翔。

“父亲，”0033号从悬崖后走上来，“您不该在这里吹太多风，您的身体……”

“没事的，”克里斯摆摆手，“我没事的，我觉得吹吹风，我才能不像那些人一样疯掉。”

“……好吧。”0033沉默了一下，总算还是认同了这个观点。

“你下班了是吧？陪我呆一会儿吧！”克里斯柔声道。

“是。”

山下热闹的工地仍然在热火朝天地工作，金属，矿石，特种塑料互相撞击的声音层层叠叠，传递到山顶的这边时，却轻柔得如同风铃轻响。融合着引擎声、泄压气流声、制动器摩擦声，竟然如同一首乐曲。克里斯静静地站着，闭目倾听着这一切的声音。他仿佛回到了开始的那一天，他迈着别扭的步伐，来到妻子实验室的大楼下。这重工业生产的声音，当拉远了空间的距离之后，竟然也带着同样神妙的旋律。

属于这颗行星的太阳，缓缓从地平线处爬起来。光芒以从下而上的角度照遍了克里斯的全身。日光把克里斯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了身后0033的身上。

那一天缺失的日出，无论再看到多少次别的地方的日出，似乎都不能弥补。那是自己女儿出生的日子，却失去了阳光。

他在这里看到了又一次日出，这个日出由于行星轨道更低的缘故，本应更加雄壮，但如今的他，却只感到悲壮。这样的日出，恐怕再有不到半年，就会消失在深渊的玷污之中吧。颠沛流离的希灵人，也必须在这阳光消失之前，重新踏上逃亡的路。

没日没夜地逃亡，哪怕停泊休憩，也是为接下来的逃亡做准备，没有一刻休息。自己早就已经承受不住了，若是没有身后这个称自己为父亲的人救助，恐怕那一次告别妻子时，他就死于心理崩溃了。

这个机器人，这个原体，这个人，称自己为父亲啊。

一个多年心血凝成的成果，一个群体工作的结晶，一个承载了自己和妻子的希望的人。一个勇敢，无畏，坚韧，团结，善良，聪慧，进取的原体，一个种族！这……难道不就是自己真正的孩子么？

太阳越升越高，渐渐俯照整个山顶，似乎因为跃出了地平线而更显温暖。晨风骤停，整个天地都似乎为这个神圣的时刻安静了瞬间。脚下工地的繁忙之声也愈显空灵，如同天国降临的天音，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这个高耸的峭壁。

“0033号，”克里斯回头，“我给你起个名字吧？我是说，除了0033这个编号以外的名字。”

“父亲，我……”0033号感到困惑，不解地抬头看向克里斯。克里斯整个人都笼罩在日出的耀眼阳光中，仿若造物主般伟大神圣。

“以后，”克里斯让开身，光芒照耀在0033的身上，驱散了克里斯投在她身上的阴影，“以后，你就叫做露米娅，随我的姓，露米娅·尤拉西斯，好不好？我的女儿？”

克里斯的背影，光辉万丈；露米娅的眼里，也有万丈光辉。

黎明，已经到来。

 

作品链接：使徒黎明